2015年5月14日 星期四

你在夜晚行經二餐的時候發現你死了

/

  畢業典禮這種事情,對你而言一直是不屑一顧的人生渺小事件,宇宙微粒、星際沙塵。

  你記得自己經歷了小學、國中、高中的畢業典禮,卻不曾流下任何眼淚。深陷在那一片少女的啜泣聲所匯聚的長河,你彷彿快要溺水。

  那樣的哭聲有著永恆的感覺,使你覺得未來必還會聽見它。感受到那些哭泣聲如影隨形般的存在,試圖和你一生的淡漠迂迴角力,直到逼使你壓抑三年多的情緒狂噴而出。

  你發現自己的淡漠不是來自於這個年級男孩所特有的倔強、耍酷等等的情緒偽裝、高強演技,而是哭不出聲。你多想拋開虛假的男子氣概,嚎啕大哭一場,把所有刻板男性形象全部剝除,摔在地上,踩成爛泥,甚至激動的在講台上裸奔。但你卻沒有感受到那種離別的強烈情緒,甚至懷疑你根本沒有這種東西。

  在大學將畢業之前的夜晚,你大汗淋漓剛結束一場活動走進二餐小七,獨自買了微波食品安坐在旁邊高腳椅上,獨自靜靜埋首在熱氣蒸騰的「酸菜白肉鍋」。嘴巴窸窣吸著冬粉,有一種隻身在東北長白山上大雪紛飛之中吟誦著柳宗元「江雪」那樣的韻味,漸漸使你燥熱的內心冷靜下來。你有點好奇地掃視周圍人群(好像有個隱形攝影機緩速拍攝著,貪婪地運鏡,截取眾人的生活),包括喧囂的人群聚集、三兩情侶相偎依,當然也有幾個和你一樣落單的人,但是不多。這些畫面相互疊加似乎成了片段卻充滿隱喻的蒙太奇畫面,不斷在召喚你逆著時光之流,溯流而上回到一切的原點,回到你第一次踏進這地方的時候:個性怯生、敏感易碎,偶爾又像右邊喧囂人群中某個不可一世的浮誇少年,用著「航海王」漫畫般的誇張表情、語境和人們對話,尚未意識到四年之後,你將會走進二餐,然後想到以前的模樣時,不得不如老人似的自我調侃、訕笑,接著越笑越大聲、越笑越猖狂,最後咳得彷彿胃啊、食道、肺等等的器官都要跟著一起吐了出來。很像席慕蓉寫的詩──碎了一地的花瓣那樣的畫面感。

  「就算你現在沒有這樣,之後也必定會這樣。」你有點詞語貧乏、老人絮叨似的對自己下了神秘箴言。

  你得承認,你不免俗地有著搭乘時光機回到過去改變一切的念頭,想像自己有個藍色機器貓某天從你雜亂的宿舍書櫃探出頭來,對著茫然的你嘆了聲氣,但終究會嘗試挽救你的人生,挽救你在大學四年來,每個學期猶如斷代史似的,每個失敗的時刻。直到某天你無意瞧見了「蝴蝶效應」這部電影,瞬間崩解了每個裝飾到過度華麗的絢爛夢境(包括這件事也排列在你試圖挽回的某個當下列表中),你覺得自己真他媽不該看這種鬼東西。但那部電影,不知道為什麼,說真的,讓你看得津津有味,讚嘆不絕,你當時為此沉思良久。

  你停下了吃,因為你很想叫旁邊的人群別再吵了,尤其是那個很假掰的男生,但定睛一看發現旁邊他竟然站著同系的重考同學,於是礙於人情作罷。

  你跟那個重考生不熟,但很想認識他,因為他總是激起你一股不知道羨慕還妒恨的複雜情緒。好像他透過這樣的方式,實踐了連愛因斯坦也辦不到的、回到過去的曠世偉業;重新一遍的人生,但有著前世積累的智慧。跨越了時間之禁忌、宇宙之常規、自然之輪迴。五月天的歌詞此刻應景浮現:「我就是我自己的神,在我活的地方!」要不是你口中卡著尚未咀嚼完的冬粉肉片,你差點就大聲地唱了出來。

  除了旁邊那個男生啊,眼前的那些情侶,幾乎也都讓你礙眼。因為他們讓你忍不住想到一些悶騷的句子、詩,但都是不太美,類似時下流行音樂的陳腔濫調,使你無法專注在吃完你那快餿掉變成廚餘的「酸菜白肉鍋」(時間尺度忽而變得難以掌握,你望著涼掉灰濁的湯有些唏噓)。那些浮濫的字句大概都是關於環校啊、星空啊,或是你四年來也未曾觸及到的種種面向。那些字句往往都超越到現實之前,你根本無法追上它(你有點後悔你過去都不好好健身),所以它們才浮濫吧。你覺得應該努力強身健體,迎頭趕上你內心所想的那些文字,儘管他們已近似光的速度移動。不過你又猶豫,是否、是否應該努力鍛鍊文字技巧呢?減低它們的速度?恐嚇它們?去死吧!問他們為什麼跑那麼快?還是你所想的問題全不是重點?

  想必對面那些情侶明白一些你不知道的事,你也確信他們身上應有答案,但這四年中,你都不曾嘗試問他們,儘管多次你們在這樣相同的場合中擦身而過。

  怪異的酸味撲鼻而來,好像能鑽進鼻孔、鑽進身體的縫隙,漸漸溶解你麻木的身軀。眼前的那碗「酸菜白肉鍋」,終於達到了令人難以下嚥的程度(為什麼用終於,你急欲離開嗎?)。其實剛剛胃就有些翻騰,但不忍打斷你這連串的思緒,怕你之後再也想不到了,靈感枯竭了,死了,便成為了無法想像的廢人。

  好險你還能動,還能離開。

  就在你離開二餐後,突然間那從未有過的、你一直期待著的畢業離情依依的那種情緒,從身體內部中某個神祕幽微之處,可能是臟器、隔膜和無數血管條之間,亦或生殖器、胯下陰囊裡的陰暗處強烈地擴散開來,幾乎填滿了體內所有空洞的地方,包括大腦;你這四年下來所經過的所有事物,以跑馬燈形式迅速在眼球播映閃過。大量的資訊與記憶型構成一團黃紅相雜的模糊光暈,包圍著你不斷迴圈──包含著所有吵架、暴怒等腦充血記事;你看到那些記事以炙熱岩漿的姿態從光暈底處大量噴發,相伴而來的火山碎屑流差點使你窒息,也包含所有你還沒搞砸任何事之前的美好。那些美好幻化成難以言喻的旋律,像山谷裡繚繞的輕微風聲經過你身邊時心血來潮和你熱吻,或是像好萊塢電影每次有人死了都會出現的俗濫管弦配樂加上慢動作、表情特寫,特寫你現在的暈眩表情,差點把剛吞下肚的「酸菜白肉鍋」全部吐了出來。而這件事絕對也會與那團光暈攪和在一起,留下模糊的事物殘影。


  這情況使你在從二餐信步走回宿舍時一直出神,與一棵突兀恆亙在小徑上的大樹差點迎面相撞。你高聲咒罵,四年下來你一直覺得那棵樹根本就他媽的該移到別的地方。你想說明天,恩,就是明天,一定要跟學校某些相關單位報告這件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